死得其时的政治正确人物蔡锷



所有人都在写回忆录,试图将功劳归给自己喜欢的角色,同时论证自己讨厌的角色其实在拖后腿。唐继尧引起了最多的争论,也就是说蔡锷的真正角色其实颇有奥秘,因为唐继尧当时是蔡锷的死党,拥唐反唐其实就是拥蔡反蔡。蔡锷功高而早死,又没有得罪后来的各党派,因此变成了不能攻击的政治正确人物,连姜文的电影都要攀附他。如果他当时的举动令某些人不满,肯定都要算在唐继尧头上。唐继尧的颂词是:他是唯一参加了革命党所有秘密会议的军官,在关键时刻发挥了扭转战局的作用;他的贬词是:他反对积极起义的下级军官,后来又积极镇压同盟会和激进派。蔡锷是公推的临时总司令,却没有参加最初的密谋,所有人都不提他对拖延还是提前起义的意见,仿佛他是另一个黎元洪。这跟蔡锷英明果断的性格完全不符,所以其中必有文章。蔡都督可以证实的行径如下。第一,他不仅礼送老上司李经羲去香港,允许前总督带走四万两白银的家产和关防大印,还自己送了四千两银子的路费。第二,他将云南同盟会的领袖和军政部长李根源安置到参议长的虚职上,最后完全夺走了讲武堂前校长的兵权,这种事情的难度至少相当于广州国民政府罢免蒋介石。第三,他在革命后最初几年一直鼓吹中央集权,也就是反对新国民党和老朋友宋教仁的主张,支持老师梁启超和袁世凯。第四,他就任总督的第一批举措就包括委任学弟唐继尧为军务部次长,实际掌握兵权。这些迹象加在一起,暗示蔡锷可能不是革命的领袖,而是革命必须争取的领袖。也就是说:真正的革命者拥戴他为领袖,主要是为了防止他反对革命。他愿意把自己的威望借给革命党,就是帮了后者的大忙,但他不允许任何派系绑架自己,而要追求某种超党派的全民领袖地位。袁世凯后来未能在全国获得的地位,就是蔡锷已经在云南获得的地位。 辛亥以后,许多省份的有效治理完全崩溃。大多数省份由于扩军的缘故,财政急剧恶化。蔡锷主政的云南以治绩良好为全国艳称,很快就处在有力量向邻居和中央发声的有利地位。在人事方面,他不到一年就把同盟会和北洋留在云南的军官礼送出境了。在财政方面,他整顿锡矿和鸦片收入颇有成绩。云南在丧失了各省协饷以后,岁入反而增加了两百多万银子。不过这种成就也意味着放弃英国-清国联合禁烟计划,恢复李鸿章时代以增加岁入为核心的鸦片政策。贵州同盟会和哥老会采取了类似焦达峰(1887-1911,曾加入哥老会,后为同盟会员,辛亥革命时与同为革命党人的陈作新率湖南新军最先响应武昌起义,攻占长沙,建立湖南军政府,被推举为都督,但仅10日后便与陈新作一同被从邵阳赶到长沙的新军第25混成协第50协第2营管带梅馨杀害)在湖南的政策②(焦达峰革命成功数日后便派出援鄂军从长沙出发支援武昌,并扬言“湖南应当出兵20万,平定北方,夺取全国政权”,大大加重了军费开支;并且焦达峰、陈作新在任用人员方面也得罪了湖南土豪。以上两点引起了湖南士绅阶级对他的仇恨,某巨公出资五千银两收买梅馨,而梅馨本人也对焦、陈政策不满,最终导致焦、陈二人被杀。),导致了军官团的分裂和漫无边际的财政开支,引起士绅阶级(主要纳税人)的恐惧。他们害怕出现第二个王爷、大哥满天飞的太平天国政权,向资产阶级性格浓厚的云南军政府求援。蔡锷派唐继尧率军援黔,大举镇压会党和游兵,恢复了有产阶级的统治和他们喜欢的财政保守主义。这是辛亥以后第一次省际兼并,预示各省将会像独立国家一样行动。滇军在尝到这次胜利的滋味以后,实际上已经不可能服从任何中央政权的统治了。袁世凯的冒险和蔡锷的传奇给军官团提供了最好的条件,掩饰了他们的密谋活动比蔡锷和梁启超更早更重要的事实。 蔡锷首先加入统一共和党③,(注释:统一共和党是中华民国初年的政党,由共和统一会、中华民国国民共进会、政治谈话会等联合而成。1912年4月11日在南京召开成立大会,大会选举了总务干事、常务干事、参议、特派交际员等,蔡锷担任总务干事(共5人)。本部初设南京,后迁至北京,在一些省份设有支部。在北京临时参议院中,占有25个议席,仅次于中国同盟会、统一党而列第三位。1912年8月,蔡锷脱离该党,随后该党与国民共进会、国民公党、共和实进会合并组成国民党(是宋教仁建立的主张内阁制的民主政党,存在于1912年至1913年间,并非日后孙中山在苏俄支持下由中华革命党改组的中国国民党)。) 然后加入梁启超的进步党(1913年4月,共和党(黎元洪领导)、民主党(梁启超领导)、统一党(张謇领导)三党为进一步对抗国民党,于5月29日合并为为进步党,黎元洪为名义上的党魁,梁启超为实际领袖之一)。这两个党派存在的理由都是对抗国民党及其暴民政治,维护有产者喜爱的稳定、但不民主的建设型政府。如果袁世凯符合这样的标准,他们是不愿意为旧国会而反对中央的。国民党在旧国会的选举中获胜,主要归功于选民团的扩张,也就是财产资格的大幅度降低。如果谘议局(清朝末年立宪运动中,于1909年9月于各省成立的省级民意机构)的最低财产标准继续沿用,第一届国会的人选大概不会跟各省谘议局有多大差别。国会不能代表有产者,造成了危险的后果。多数派极力推动政府的破产,纳税人暗中唆使大总统独裁。在正常的宪制演变中,双方的角色本来应该正好相反。结果,国民党在二次革命中变得异常孤立。湖南虽然支持他们,英国领事仍然报告说:当地国民(当然是指士绅阶级)讨厌好战的革命军人,把北京政府当成了和平与秩序的化身。广东是国民党最可靠的基地,但省议会在陈炯明拔刀威胁的情况下,仍然不肯出钱。南京的商团倒是愿意出钱,目的却是想收买革命军离开。蔡锷在这场斗争中坚决支持袁世凯,毫不令人惊奇。他的性格和习惯都属于资产阶级一方,厌恶混乱和浪费。 梁启超觉得蔡锷有国务总理之才,能够为他的党派打开局面,劝他入京:“总理一席,人望在君,时事艰难,何不来京一行,共商大计。”袁世凯希望裁抑北洋老将的跋扈,笼络新人。参谋总部的人事安排,多少含有集中兵权、统一军令的意义。参谋次长陈宦(1870-1939,一度被袁重用,但最后给袁反戈一击的关键人物。曾任云南新军协统兼云南陆军讲武堂堂长,1912年任北京政府参谋部参谋次长(参谋总长为黎元洪),掌握参谋部实权。1915年2月,被任命为毅威将军兼会办四川军务,率3个旅入四川。护国战争中与蔡锷秘密联络,1916年5月22日宣布四川独立)是蔡锷的朋友,也在为他游说。蔡锷本人志向甚大,不能久居僻远。他顺应民初“本省人治理本省”的原则,培养唐继尧,就是准备接替自己。滇军诸将在北京和日本都有代理人机构,隐然为蔡锷后盾。然而,梁启超和陈宦的希望都落空了。袁世凯虽然厚礼相待,却不肯将要职交给梁系的人马。熊希龄(1870-1937,维新变法时担任湖南时务学堂创立时校长,1912年成为统一党、共和党党员。1913年成为进步党名誉理事。袁世凯镇压二次革命后拉拢进步党人,熊希龄获邀担任总理兼财长,组建“名流内阁”,梁启超任司法总长,张謇任农林兼工商总长。但次年2月即被迫卸任)内阁倒台后,进步党面临鸟尽弓藏的未来。粤系和筹安会(1915年杨度串联孙毓筠、李燮和、胡瑛、刘师培、严复,成立的“学理探讨”团体,支持实行君主立宪)同时排挤进步党和交通系④,(此处指旧交通系。交通系可上溯到盛宣怀主持晚清航运、邮政、电报、铁路的前交通系,经光绪三十一年(1905年)梁士诒督办五路开创旧交通系,到曹汝霖接过派系大旗凝结新交通系,直至1927年北京政府覆灭,前后延续近半个世纪。旧交通系控制着国家重要经济命脉,是袁世凯政府的支柱之一。在袁世凯心腹、被称为“二总统”的梁士诒多年培植下,势力达到极盛,周自齐、叶恭绰、朱启钤、汪有龄等均为重要成员。)用政事堂(1914年,袁世凯为加强自身权力,将国务院改为政事堂,设国务卿、左右丞各1人,参议7人,各局局长5人,所长1人。政事堂设于总统府,成为总统府的办事机构。洪宪帝制失败后,政事堂被废)取代公府秘书机构,将帝制视为恢复文官统治的途径。交通系和北洋老将则形成了财政和军事相互支持的默契。蔡锷如果能够主持参谋总部,为滇军少壮派取代北洋宿将打开道路,滇军很可能支持袁世凯进一步强化集权,然而蔡锷只得到了经界局的虚衔(1914年12月,蔡锷任全国经界局督办)。各方都在焦急地等待信号,梁启超的《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》(梁启超于1915年8月20日在上海《大中华》月刊发表的长篇文章,批驳筹安会及袁世凯的称帝企图。此文一出即引起全国各界强烈反响,《申报》、《时报》等迅速转载,全国反袁运动达到一个高潮)就是这个信号。蔡锷自越南入滇,梁启超在上海游说冯国璋(二次革命后,冯国璋坐镇南京,而袁世凯逐渐疏远北洋老将,培植新人,袁冯开始离心离德)。滇军等到冯国璋幕府发出赞同起兵的“华密”电文,才正式宣布独立。所以护国军一开始就清楚,袁世凯没有镇压的能力。 护国战争基本上是一场政治战争。陈宦和刘存厚(1885-1960,川军将领,护国战争爆发后自称护国川军总司令,发布讨伐袁世凯宣言,并支援了蔡锷。蔡锷死后,与四川督军罗佩金、四川省长戴戡展开了三方斗争,1917年7月在斗争中取胜,同年12月被北京政府任命为四川督军)都是蔡锷的老朋友,叙府和泸州的战争大部分只存在于纸面上。列强拒绝承认帝制,当然不会再次勉强银行团筹集有去无回的国际维稳贷款。交通系不肯为帝制筹款,却愿意为帝制的撤销筹款。蔡锷在泸州的主要敌人其实是结核病,由于各方都怀疑他其实是政治病,结果耽误了治疗。袁世凯去世后(1916年6月6日袁世凯逝世,6月7日黎元洪继任大总统,6月29日黎元洪宣布恢复《中华民国临时约法》和国会),黎元洪-段祺瑞政府把川滇黔三军都交给他。梁启超则希望他在西南为进步党声援,但这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川军不高兴滇军分享他们的财富,滇军则不愿意放弃战利品。蔡锷的处置方法只相当于临时停战,给各军划定防区,希望他们守在自己的领地内。后来,这种制度构成了四川长期内战的根源。无论如何,蔡锷已经没有精力和机会从容部署了。他前往日本治病,在那里去世。他刚刚离开,川军立刻就开始攻击罗佩金的滇军。从他们的角度看,国体不国体只是空话,滇军才是侵略者,解放战争的意义就是将本地的税收留给本地的军队。其实,这种看法倒是比较接近美国独立战争的宗旨。 蔡锷的军事能力应该相当出色,据说他在日本士官学校的成绩是第五名(蒋百里(蒋方震,1882-1938,字百里,民国军事理论家、军事教育家,陆军上将,著有《国防论》。他终身没有指挥过一次实战)拿过第一名)。在那里,大多数中国学生没能毕业。然而,他的实战机会并不比蒋百里多多少。他显然是一位杰出的行政家,但政治家的成就大部分是梁启超宣传的结果。小凤仙(1900-1954,民国名妓)传奇⑤一开始是梁启超掩人耳目的手段,后来又增加了无数好事者的发明,将蔡锷侧室潘蕙英(1894-1956,蔡锷夫人,云南人,出生于士绅之家。年幼时进入女子私塾,接受儒家传统教育,稍长后又接受西式教育。聪慧好学,容貌秀美。19岁时和云南都督蔡锷结婚。育有两子一女。长子蔡端,次子蔡永宁,女儿蔡淑莲)的配合移到更有戏剧性的角色头上。蔡锷的声望大部分要感谢他的早逝,否则罗佩金的命运就预示了他本来逃不了的磨难。即使他的能力大大超过罗佩金,湖南人在四川人和云南人之间也是注定左右不逢源的。在这方面,他有点像宋教仁。长寿的下场就是沦为失败者,或是不得不为成功而不择手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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